《福建日报》2023年06月29日第08版
01:16核心提示
(资料图片)
农业现代化,关键是农业科技现代化。农业农村部数据显示,去年全国农业科技贡献率达62.4%。
在农业领域,一直存在科研与产业脱节的问题——农业科技成果很多,但转化率很低。实验室与大田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省农科院以政科企、产学研合作的方式,共建农业产业研究院,引导科研人员走出实验室,与企业结成紧密的创新联合体、产业共同体、利益共同体,试图通过“产业界出卷,科技界答题”方式,破解科研与产业“两张皮”痼疾。
走出科研的“象牙塔”
选育出中国人自己的番茄砧木,一直是陈珠凉的心愿。2019年12月,他找到省农科院专家,道出了蔬菜种苗业的心声。
陈珠凉是厦门如意情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旗下的厦门如意种苗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是全省最早开展集约化育苗的企业,主打产品是蔬菜嫁接苗。
像番茄这样的茄果类蔬菜,极易发生连作障碍,其中又以青枯病、根腐病等土传病害为甚。一旦染病,轻则减产,重则绝收。用嫁接苗替代实生苗,是克服土传病害最有效的手段。2002年,陈珠凉开始集约化生产嫁接苗,带动嫁接苗在全行业普及。作为省内头部企业,如意种苗公司年产蔬菜嫁接苗超5000万株,其中番茄约占三成。
移花接木,关键在选择具有强大抗病抗逆能力的砧木。如意种苗公司所用的砧木品种,源自外国进口。日本坂田、泷井等老牌种企,是主要供应商。
“一粒番茄砧木种子进口价一毛五起步,占总成本的三分之一。”如意种苗公司总经理陈木林说,考虑到育苗成活率,公司每年进口蔬菜砧木种子超6000万粒。洋种子贵不说,供应还不稳定。价格说涨就涨,最高时涨幅50%。
早在10年前,陈珠凉便有了国产替代的念头。
找国内供应商?广西等地也生产砧木种子,但品质与洋种子差距明显。自己组建研发团队?奈何科研能力有限,公司育种团队仅两人,非科班出身,只能开展简单的品种收集与筛选。向科研院校购买品种权?省内育种研究以选育接穗品种为主,鲜少涉及砧木。
“能不能通过科企协作,共同攻克这一行业共性难题?”陈珠凉向省农科院专家提出了自己的设想。来自产业界的声音,带给科技界新的启发。
“在农业科研领域,普遍存在‘成果很多,转化率很低’的问题。”省农科院科技服务处副处长张明辉说,一直以来,省农科院与省内兄弟农业科研机构情况相似,科技成果转化率仅在10%左右。这意味着,绝大多数成果“锁进了抽屉里”。即便是这10%,高价值转化的也少之又少。以品种权转让为例,除了鲜食玉米、食用菌等少数新品种实现了百万元级别的收益,大部分历经多年选育而成的品种,转让价格不足10万元。
福建农林大学经济学院教授郑少红曾援引一组数据:2018年,全省共197个项目获省科技进步奖,其中涉农项目33个,占比16.9%;全省技术交易市场交易合同数7753项,合同总金额达110.9亿元,其中涉农814项,金额1.4亿元,分别占比10.4%和1.24%。
创新链与产业链脱节,是农业科技成果转化难最大的硬梗阻。
如意种苗高科技股份公司员工正在人工嫁接
近年来,省农科院也试图与企业、产业、市场走得更近一些。主要方式是派驻科技特派员、组建科技服务团队、建立技术示范基地等,但这些科技服务点多面广,问题导向、需求导向不明显,目标导向、结果导向不突出,“输血”大于“造血”,技术指导甚于产业合作。
陈珠凉说的,正是省农科院一直想做的——走出“象牙塔”,去做更接地气、更有用的科研。
这需要构建全新的产研协作载体。早在2016年,省政府办公厅便印发《关于鼓励社会资本建设和发展新型研发机构若干措施》,鼓励企业、高校、科研院所等以产学研合作形式,组建新型研发机构。
在这样的背景下,省农科院于2020年提出建设农业产业研究院的计划:“十四五”期间建成30家研究院,覆盖全省主要优势农业产业和重点县,连同院内16家专业研究所,形成全院科技创新与成果孵化的“基本盘”,全力进军全国一流农业科研院所。
在官方定义中,农业产业研究院是一个以企业技术需求为导向,以产业关键技术攻关、新产品研发、科技成果创新与转移转化、产业发展战略规划、技术人才队伍培养等为主要职能的新型研发机构。
一言以蔽之:推进农业科技与产业深度融合。具体实现路径则被形象地概括为:产业界出卷,科技界答题,最终实现科研成果“即创即转,即研即推”。
2020年8月,省农科院与企业共建的第一家研究院——如意情蔬菜产业研究院落户如意情公司。2021年,该模式被写入省委一号文件。
企业出卷,专家答题
省农科院作物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朱海生,从事蔬菜育种20多年,接受企业出卷,还是头一遭。
2020年8月8日,刚刚揭牌的如意情蔬菜产业研究院召开第一次理事长会议,选举陈珠凉为理事长,朱海生为院长。
在第一次理事会议上,如意情便给专家们出了第一批选题:自主选育番茄砧木新品种;利用菌渣生产有机肥。前者是困扰如意情乃至全行业已久的“卡脖子”难题;后者则是为了推动公司旗下食用菌厂大量废弃物资源化利用。
在后来的历次会议讨论中,这些选题又被不断细化。譬如,收集番茄砧木种质资源,应以抗青枯病、根腐病为主要方向,并逐步按耐寒与耐热、深根与细根、主根与须根进行分类。
朱海生正在察看嫁接苗长势。 福建日报记者 张辉 摄
很快,来自省农科院作物研究所、土壤肥料研究所的专家入驻研究院,开始有的放矢地答题。朱海生领衔的项目组面向全国各地广泛收集番茄砧木资源。“为了筛选出最优异的抗病材料,我们在厦门和福州分别建立多年连作高压筛选鉴定圃,人为创造高发病的环境,让它们在最恶劣的条件下经历考验,从中选拔出天赋异禀的‘种子选手’。”他说,项目组同时引进了青枯病病菌室内接种鉴定和分子标记辅助选择技术,加速鉴定筛选进度。过去两年多时间里,他们共鉴定50多份砧木种质资源,其中“2号绿”“3号绿”“闽砧3号”“TB16”等脱颖而出。这些“种子选手”各有所长,将作为重要育种材料,选育出综合能力出众的砧木新品种。
科与企不仅仅是答题人与出卷人的关系。产研互动,常常碰撞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火花。
“以往的研究中,我们更关注砧木的抗病性。”省农科院作物研究所专家张前荣说,如意情在长期生产实践中发现,在不同区域、不同季节栽培嫁接苗,对砧木的根系有不同的要求。比如,夏季雨水多,地下水位高,应优先选择根系浅、主根少的品种。“科企深度互动,让研发方向更加具体,更有针对性。”
以如意情蔬菜产业研究院为起点,省农科院在近3年的时间里,已通过政科企、科企合作方式,在全省建成了28家农业产业研究院。依托“企业出卷,专家答题”模式,越来越多的行业共性难题逐渐得以破解,越来越多科技成果实现就地转移转化。
漳州市英格尔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是省内较早从事绿色防控产品研发的企业,拳头产品是昆虫性诱剂。2021年11月,英格尔公司与省农科院共建农林害虫绿色防控研究院,向农科院的植保专家们抛出了第一道考题:传统昆虫性诱剂靠的是人工合成雌虫性信息素,吸引田间雄虫,对雌虫没有引诱效果。有没有办法实现雌雄双诱,一网打尽呢?
“我们改性诱为食诱,通过提取植物中的天然成分,人工合成对雌雄害虫都有吸引力的食诱剂。”省农科院植物保护研究所所长、农林害虫绿色防控研究院院长范国成说,项目组已针对果实蝇研发出了多种效果不俗的食诱剂配方,并开展田间实验。
省农科院与福建春伦集团有限公司共建的福州茉莉花产业研究院,致力于用现代科技讲好农业文化遗产的故事。图为福州帝封江茉莉花核心保护基地。 (资料图片)
省农科院与福建春伦集团有限公司共建的福州茉莉花产业研究院,则致力于用现代科技讲好农业文化遗产的故事。
“福州茉莉花与茶文化系统”是福建首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春伦集团董事长傅天龙出身茉莉花茶世家。100多年前,傅家先人已在福州南郊种花制茶。然而,在茶类竞品层出不穷的当下,茉莉花茶在市场上逐渐式微。作为龙头企业,春伦集团一直希望能够复兴这一传统茶文化,重塑品牌影响力。
福州茉莉花产业研究院院长、省农科院农业质量标准与检测技术研究所所长傅建炜的答题思路是:从种植到加工再到新式茶饮研发,构建全产业链标准体系,用现代科技提升茉莉花茶品质,讲清楚茉莉花茶好不好、什么样的茉莉花茶才算好茶。
窨制是茉莉花茶制作的核心环节,也就是通过茶花混合与分离,让茶坯充分吸收花香。传统观念认为,窨制次数越多茶品质越高。“九窨茶”被认为是最好的茉莉花茶。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利用现代仪器分析手段,分析茉莉花茶香气组分及营养功能成分,揭示种质资源、产地环境、生产过程、加工方式等对品质的影响,探究不同茉莉花茶品质形成机理。”研究院专家黄彪说,研究团队正通过引入现代技术,为精确制作一杯好茶提供科学依据。
科企合作,着力复兴福州茉莉花茶文化。图为采花女采花归来。(资料图片)
与企业成为“合伙人”
对于科研人员而言,走出“象牙塔”不仅仅是变换了科研场所,更是一个观念重塑的过程。
“科技界与产业界,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分歧的。”省农科院植物保护研究所副所长、农林害虫绿色防控研究院副院长何玉仙说,这种分歧具体表现在对科技成果的认知上——科研人员认可的“好东西”,在企业家眼中未必如此。“在生产实践中,企业不仅关注科技含量,更关注推广应用成本。一项再好的新技术如果无法落地,就称不上有用的科研。”
在何玉仙看来,农业产业研究院让科学家与企业家真正走到了一起,在试验田与大田中建立了纽带,让科技界与产业界达成了共识。在这样的模式下,科企双方成为朝着共同目标双向奔赴的科研“合伙人”。
但双向奔赴是有前提的。在采访中,科研人员广泛提及的担忧是:参与研究院工作,是不是只是为了企业服务?取得的成果算谁的?会不会影响自己在本单位的业绩?
这些顾虑的背后,是传统科研单位评价体系的固化。有感于此,省农科院试图通过制度建设优化现有评价体系。
2021年8月,在较为粗泛的《农业产业研究院建设指导意见》试水一年后,该院出台《农业产业研究院建设管理办法》。这份办法的一大亮点是明确了业绩认定方式。按照新政策,科研人员在产业研究院取得的项目、平台、成果、知识产权等业绩,等同于所在单位取得的业绩,所在单位在个人年终考核时,按规定计算和兑现绩效激励。同时,研究院经费计入牵头研究所年度经费完成指标;研究院年度考评结果,作为研究所年度考核中“科技服务指标”的重要依据。
“这意味着,为产业研究院做科研,不是在帮企业老板打工,而是通过构建紧密联结和融合机制,实现一个共建共享共赢的过程和结果。”张明辉说,省农科院正通过指挥棒的作用,推动科研人员角色转变与身份认同,“真正沉下去,与企业一起开展科研攻关”。
福州茉莉花产业研究院人员开展茉莉花绿色防控指导。 (资料图片)
另一个影响科研人员积极性的因素是,科企联合攻关产生的科研成果,利益如何科学分配?
利益分配机制如果不健全,势必影响农业产业研究院后续可持续运行。朱海生谈及育种研究过程中,可能因为利益分配问题导致的科企互信困局。选育新品种,育种材料是水之源、木之本。因此,充分共享育种材料至关重要。但由于信任问题,科企双方或许都有所保留,“拿出的都不是各自手中最好的资源”,最终影响育种成果。
朱海生建议,加快完善知识产权“确权”机制,也就是将各方在科研成果中的贡献程度予以量化,为日后成果市场化后的利益分配提供依据。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以品种选育为例,不仅涉及不同育种材料的遗传贡献度,还涉及各方投入的时间、精力、资金、技术。
“推进科技自信自立自强,加速科技成果成为现实生产力,是科技界的永恒主题。”张明辉说,农业产业研究院将立足于科研创新前沿哨所、成果转化重要平台两大定位,紧紧围绕农业产业重大、关键、共性技术瓶颈问题,创制一批高“颜值”的农业创新成果,培养一批领军型、大师级的科研尖端人才和一批带不走的企业“高徒”。
记
者
手
记
科企合作模式,探索无止境
企业既是生产经营的主体,也是科技创新的主体。但当前,我国企业科技创新能力参差不齐。尤其是农业企业,小、散、弱居多,缺资金、少人才,科研投入不足,缺乏自主创新能力。现阶段,科研院所、高校依然是农业科技创新的主力军。科企协作,是解决农业科技创新资源有效供给的重要途径。
但不容忽视的现状是,农业科技供需之间脱节严重,也就是所谓的科技与产业“两张皮”现象。直观的表现是,不少农业科技成果为论文、职称服务,而非为产业服务,以至于转化率低下,大多数成果难以真正走出实验室。
要打破这一局面,应当引导科研人员走出“象牙塔”,走进企业,走近市场,在农业科技与产业深度融合中,做真正有用的科研,让创新链无缝衔接上产业链。
这就需要搭建全新的产学研协作平台,探索全新的产学研合作模式。在这个过程中,科技界与产业界,优势互补,资源共享,朝着共同的目标,合力破解产业技术难题。同时,助力企业加快培育人才队伍,提高其自主创新能力,使之真正成为科技创新的主体。
建设农业产业研究院,是福建深化农业产学研协作的最新尝试。以往,农业企业与涉农科研机构、高校之间不乏互动合作。但传统的互动合作往往是单向的、输血式的。最常见的方式是,企业一次性向科研人员购买已有的技术成果与服务。那些尚无现成解决方案的共性或关键技术难题,则长期悬而未决。至于各种名目的产业联盟、战略合作,则大多是松散型的合作关系,甚至流于形式,产学研之间很难真正持续碰撞出火花。
科企共建农业产业研究院的初衷,不仅仅是要让产学研各方走到一起结成“亲家”,还要通过体制机制创新、优化现行评价体系、健全利益联结机制,让科研人员真正敢于走出实验室,沉到企业中去,融入产业链,与企业成为目标统一、行动一致的“合伙人”。
目前,科企共建农业产业研究院的模式尚处于起步探索阶段,特别是跟工业领域更加成熟的产学研协作实践相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新问题要解决。比如,农业企业普遍实力有限,但科学研究又需要长期持续的高昂投入,除了争取更大的政策支持力度,如何创新农业科技投融资模式,引入金融资源、社会资本,是做大做强农业产业研究院的应有之义。
此外,如何开放办院,引导更多力量参与共建,并协调好各方利益关系?如何通过要素流转、市场推广,让产业研究院创造的科技成果实现高价值转化?如何通过股权期权合作等方式,让科研人员与企业之间真正实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都是优化深化农业产学研协作,不得不直面的课题。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