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小剧场”是当今戏曲发展的一个“大”课题。它可能是新型观演关系的试验场,也可能是激活戏曲市场的新钥匙。与大戏创作一样,小剧场戏曲创作少不了饱满的情感灌注、自觉的审美追求、严谨的技术锤炼;因其独特的个性要求,比之大戏,它又衍生出某些特有的编剧规律。试以我的三部小剧场戏曲剧本为例,分享几点心得。
其一,切入口小。年初宿迁市柳琴剧团约我以虞姬为题材,创作一部小剧场戏曲。“霸王别姬”的传奇已被演绎过多次,阔大战争场面的直接展呈,显然不是小剧场所能承载的。选择怎样的切入口呢?我翻遍古人诗词,发现了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美人草。相传虞姬死后,鲜血化作红色细草,生于道旁,无风自舞,向往来行人默默诉说着过去。宋诗云:“空余原上虞姬草,舞尽春风未肯休。”明诗云:“空传美人草,千载有遗血。”唏嘘感慨,流传至今。因此我定剧名为《美人草》,故事从虞姬之去从展开:对命运一无所知的少女,走到一个岔路口,犹豫是要走向东边的刘邦,还是西边的项羽。恰在这路口,她看到一位美人翩翩起舞。时空开始交叠,关涉虞姬、项羽人生走向的三个重要节点悄然铺展:巨鹿之战、火烧阿房、垓下之舞……在美人草的引领下,虞姬洞见了未来,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凄美、壮烈的死。
其二,时空集中。《美人草》中,虞姬状似行过八荒,实则不过恍惚一瞬的神游,回过神来,仍立于道口。再以小剧场昆剧《六道图》为例。该剧部分取材于《酉阳杂俎》里“吴道子嫉恨同行画才,买凶杀人”的笔记。叙述吴道子奉旨绘《六道图》,迟迟难成“地狱变”。老师卢罂公前来造访,冷嘲热讽,刺激吴道子毒杀自己,由此在画家心中建起了一座真正的地狱,“地狱变”跃然壁上,风云逼人,神乎其技!这部作品,从起点(“地狱”难画,师生相逢)至终点(杀害老师,“地狱”图成),跌宕奇突,我却将全剧时间集中于吴道子“交稿”前最后一夜,将地点集中于寺庙斗室,甚至将人物集中于师生二人。全剧以“数更”贯穿、推进。开场迅速由初更到三更,以独角戏表现吴道子“地狱难成”的苦闷、绝望。三更声过,卢罂公登场,师徒才一相见,便展开交锋,情义与锋芒此起彼落,人物关系趋向紧绷,直至铿然弦断!泼墨画就“地狱变”时,才敲五更。换言之,吴道子与卢罂公的极限对峙,实则只发生在从三更到五更这个短促的时段,主人公苦闷、得意、惶恐、嫉恨、愧悔、癫狂、恐惧等等复杂情绪被高度集中的时空熔炼得无比沉重、狞厉。
其三,结构清晰。小剧场戏剧虽具有实验性、探索性,但绝不能随心所欲、任性妄为。为实现创作的有效积累,编剧必须自觉设置戏剧结构。所谓“无一字无目的”,同样适用于小剧场剧本写作。上文之“数更”便是《六道图》的结构载体,再看小剧场扬剧《千里江山》。我放弃了大戏惯见的“三回合”层次体例,根据剧情、人物、题旨要求,选择了“对称”的结构方式。这是一部“双男主”戏,宋徽宗与王希孟不仅是一对师生,更是艺术天地里两个平等的“少年”。全剧最核心的内容是两个夜晚:第一夜,宋徽宗发现王希孟虽呼呼酣睡,足下素袜却一夜磨烂;第二夜,希孟、徽宗同榻入梦,梦中行遍山水、奔走千里。两个夜晚互相呼应。第一夜,主体为徽宗的独角戏;第二夜,最主要的“奔走”段落则由王希孟独自完成。第一夜为静态,第二夜为动态。对称性还表现在“双入梦”的构思中,这不仅指第二夜时,二人双双进入同一个梦里,更指他们在剧中都有过两次入梦。于希孟,是侧面表现的第一夜与正面表现的第二夜;于徽宗,则是当下这一梦与十二年前他如王希孟这般大时,与缪斯之神诀别的那一梦。在艺术的巅顶与现世的安乐面前,师生俩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王希孟画出《千里江山图》,耗尽心血而死;宋徽宗封闭追求至高艺术之心,做了几十年安乐帝王。早逝的天才学生就像老师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极致的艺术家人格,在双线对称结构里展现出灼热的力量。
以上说的,多为编剧技巧,判断一部小剧场作品之高下、令观众能为之怦然心动的,归根结底,依然是对“人”的发掘、表现,是对人性、人情之凝注、观照。
比如《美人草》。描写巨鹿之战不为表现战争本身,而是以恢宏、残酷的战役塑造慷慨英勇、生死不惧的霸王形象,让人懂得虞姬之芳心暗许;描写阿房宫的大火,意在以极盛大又极荒芜的时代印迹彰显霸王对虞姬的一片真心;完成前两部分的“双向奔赴”后,他们相偕来到垓下。最后一夜,我设想由霸王向他深爱的女人描述自己将如何奔向一个英雄的最后命运。此处化用了《史记·项羽本纪》文字,将豪情气概推上最高点。三部分戏层层铺垫,甜蜜中涌动悲怆,悲怆中摇漾欢喜,打动的不只是虞姬,更是每一位观众。
再如《六道图》。故事看似有悖常理,却在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的戏剧表达中,树立起两个极端到癫狂的形象,奇特的人物关系释放出的极端情感,包裹了人性中最幽微的残忍、最隐秘的疼痛,使人看到善与恶的角力厮杀,看到光辉灿烂之外,艺术晦暗、危险、充满诱惑的另一面。这种极致化的审美,罕见于大戏,却可通过小剧场戏曲的演绎,为剧坛增添别样的色彩。
至于《千里江山》,传奇性的情节、梦中奔走的程式化表演、精心书写的唱词等都很好看,将“艺术的终极”具象化为一个女性形象,“她是屈大夫之山鬼、曹子建之洛神、张僧繇之龙女、李义山之沧海月、元微之之巫山云……”呼应古往今来共同的艺术心灵,这也很好看。可最吸引我的,却是第二个梦后,宋徽宗与王希孟之间的一段对话:没有曲唱,连配乐都不可闻。徽宗毫无保留地将自身之痴迷、脆弱、闪避向王希孟和盘托出,只为劝他爱惜生命,哪怕平庸地活着。王希孟呢?他说“宁取一画,敢舍此身”,这是攀登山巅的决意,又不止于此。他还说:“先生念念之处,弟子代君前往。”呕心沥血,为艺术,也为老师:徽宗心中永难愈合的伤口,希孟用生命帮他填平了。我之泪水,正为此而流。
小友天添说,通过小剧场戏曲,创作者与欣赏者都得以摩挲壮阔世界更纤微的肌理。多么令人向往!朝向这一目标,前面还有无穷的探索乐趣在等着我们。能不满怀敬畏,欢喜前行。
(作者系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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